暖囯的夏夜,向来是聒噪的。那种单调乏味的声音,几乎响彻了我整个的儿时生活,直到我离开了那片森林。然而事隔经年,若再想起童年的日子,却不免要沾染些天真烂漫的味儿。那些深印在我脑海里的千篇一律的鸣颤,似乎也在岁月的流转中,逐渐幻化成一段段悠扬的旋律,挥之不去,触之又不及。以至于有天晚上,我仿佛做了个梦,梦见我听懂了那些如梦呓般轻柔的话语。“喂喂喂!你们倒是快些儿呀,怎么慢得跟个蜗牛似的?”鼻涕虫好似朝东南飞去的孔雀,三步两回头,怨声载道。“哈哈,我说老兄,你的表弟在嘲笑你呢。”蚯蚓歪过蜿蜒的脑袋,对蜗牛说。“我本来就是蜗牛啊。”“我说,要不把你身上的重壳卸下来,随便藏在路边的哪旮旯,回家时再背上?”“额……”“烦死了烦死了,走路就好好走嘛,干嘛非得流上一路鼻涕?”毛毛虫小姐抖着崭新的毛衣嘟囔道,“将军也真是的,既然煞有介事地邀请人家参加舞会,就不该请些邋里邋遢的家伙嘛。”“话也不能这么说呀。”蜗牛想为胞弟打抱不平,可又不知怎么反驳。“是呀,毛毛虫小姐,听说将军还邀请了屎壳郎先生呢。”蚯蚓说。“快看呐,我们到了!”鼻涕虫在前边喊道。负责安检的是螽斯先生和天牛力士。这时,他们正在检查黄蜂女士的细腰和带花纹的臀部。“非常抱歉,黄蜂小姐,我们不得不请你把屁股上的毒箭取出来,暂且交由我兄弟俩保管,以免……这是将军的意思,请你别让我们为难。”螽斯先生蹬着两条健硕的大腿,将双羽反剪在背上,用富于磁性的颤音说。“将军邀请我们的时候,可没要我们放下武器。”“武器,可以!毒器,不行!”天牛力士今晚穿了一身笔挺的西服,说起话来也相当硬派。“既然我同意了将军的停战协议,就肯定会遵守的。再说了,今天我是来参加舞会的,又怎么舍得把我宝贵的利箭随便扎在哪个倒霉蛋身上呢?”“谁说的准呢?”蟑螂说。“可不是嘛,”苍蝇附和道,“前些天我还看见她把毒箭扎在一头野猪身上哩。”“胡说,我可从来没扎过谁。”“若不是你,便是你姐姐。”跳蚤也来凑热闹。“分明是强词夺理!将军,我要见将军!”黄蜂女士大声嚷嚷起来。“将军忙着呢。”正当大家相持不下的时候,臭姑娘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。她刚想开口劝说几句,却突如其来地放了个十分浓烈的臭屁。这令虫儿们猝不及防,只好一哄而散。“呃……我也不是故意的。”只有臭姑娘呆在原地,深深地呼了口气,“总算畅快了。”舞会将在一片无比巨大的荷叶上举行。今晚的东道主,蟋蟀大将军,早已拿出了领袖的气派,将两根不可一世的触角肆无忌惮地朝着四面八方晃荡,任凭几条灵活的小腿将他带到随便哪位宾客面前。为了使大家高兴起来,将军一反往日的庄重,竟说起了俏皮话。“啊,稻蝉大师,真没想到您能亲自光临寒舍,此乃我半生在泥地里打滚修来的福分,荣幸之至啊!”将军挽起稻蝉大师的前肢,亲热地寒暄起来。“哪儿的话?”“有个问题,我一直想请教,不知当问不当问?”“无妨。”“您终日高居枝头,餐风饮露,可谓出淤泥而不染,羽化而登仙,又没完没了地说知了知了,我想请问稻蝉大师,您究竟知了不知?”“可我说的是,了知了知。”“原来如此啊!”将军自言自语道。将军倒不急于探索形而上的问题,目下最紧要的是打开来宾的话匣子,以便让他们尽快卸下防备。“嘿,屎壳郎先生,如果你没有按要求好好洗澡的话,我是很难对你说出一句欢迎光临的。”“如果将军大人也有心的话,请放进肚子里吧。”屎壳郎先生说,“我不但冲了澡,还用我的皮夹克滚了身薰衣草香呢。”“可我实在弄不明白,屎壳郎先生,像您这样的绅士,为何偏对滚粪一事孜孜不倦呢?”七星瓢虫一本正经地挖苦道。不等屎壳郎先生说出滚粪的苦衷,将军又把两根无法无天的触须对准了螳螂武士。“螳螂兄,好久不见,别来无恙啊!听说您苦心钻研的那套拳法,如今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,可否趁此光景,露几手让大伙儿瞧瞧?”螳螂大兄倒也毫不谦逊,立马跳到了舞池中央,摇摇晃晃地比划起来。“螳螂拳,主要是勾、搂、采、挂、黏、沾、贴、靠、刁、进、崩、打十二字诀,讲究的是快而不乱、刚而不僵、柔而不软……”“晚上好,我的公主!”将军对翩然而至的蝴蝶小姐说。蝴蝶小姐似有若无地“嗯”了一声,算是回应。她的漠然冷对,倒不是出于她的傲慢无礼,而是因为她对今晚的舞会和自己的美貌都感到十二分的惬意,惬意到懒得再多说哪怕一句话了。可当她看到毛毛虫小姐的时候,却不禁皱起了眉头,哀叹道:“往事不堪回首啊!”“哼,有什么了不起的,我也会有破茧成蝶的那天。”毛毛虫小姐只能暗自嘀咕。“那我呢?”蚯蚓激动地说,“蜻蜓小姐,瞧我们的屁股长得多么相仿,将来我是不是也会变成你的样子?”蜻蜓小姐没有回答,因为舞会开始了。将军率先奏出了夏日的旋律,稻蝉大师紧跟着敲响腹部的大鼓,螽斯先生不失时机地拍击背上的翅具,蜜蜂、蚊子、苍蝇利用快速震动的双翼,奏出了如同小提琴般动听的弦乐。萤火虫飞了起来,在夜空中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。螳螂武士踩着节拍,仍是表演那套天下无敌的拳法。屎壳郎先生和天牛力士跳起了机械舞,蜘蛛小姐演了一出千手观音。蝴蝶小姐张开美丽的翅膀,心满意足地翱翔在舞池上空。蜻蜓小姐立在小荷露出的尖角上,旨在展示苗条的身段。鼻涕虫和蜗牛也许是心有余而力不足,只缓慢地晃着脑袋。毛毛虫小姐似乎还在生气,不住地拉扯着毛衣。蚯蚓却亢奋无比,干脆在荷叶上打起了滚。不知跳了多久,虫儿们全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。甚至在舞会进行到高潮的时候,场面还一度失去了控制。黄蜂小姐突然把天字第一号毒箭刺进了鼻涕虫那软绵绵的肚子。螳螂武士的两把大刀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卡住了稻蝉大师的喉咙。蜘蛛小姐不知不觉地织起了蛛网,并且网住了苍蝇、蚊子和毛毛虫小姐。屎壳郎先生到底又干起了老本行,把蟑螂的粪便滚得又大又圆。蚯蚓滚进了水里,好在蜻蜓小姐念在与前者屁股相仿的份上出手相救。直到筋疲力尽,呼吸衰竭,心脏停止跳动,血液不再循环,萤火虫也不再发光的时候,舞会才告一段落。疲惫的虫儿东倒西歪地躺在荷叶上,场景如同刚刚洒过农药的瓜地。子夜下了场小雨,池塘吹来一阵阴风。将军打了个冷颤,最先翻爬起来。他拖着沉重的尾须,缓步走到荷叶的制高点。尽管两根出类拔萃的触角已然萎靡不振,却仍不失将军的威严。虫儿们知道将军有话要说,纷纷围了过去。“先生们,女士们!今晚的夜色如此温柔,而我们欢聚一堂,载歌载舞。在此,我要感谢诸位的到来,也感谢上苍赐予我们一个愉快的夜晚。也许明天,我们就要回到各自的位置,去履行大自然赋予我们的职责,去觅食,去生存。在浩瀚无边的苍穹下,在广袤无垠的土地上,在四季更迭的变幻里,芸芸众生如同自由落体一样繁衍生息,我们的世界好比太虚幻境那般宁静,和谐,隽永!”“将军说得多妙哇!”蚯蚓赞叹道。“但是有一天,”将军顿了顿,接着说,“一种极其邪恶的生物闯进了我们的世界。他们长得好似歪瓜劣枣,却偏要自诩为万物之灵。他们不喜欢出自造物主之手的东西,只钟情于丑陋和怪异的事物。他们颠覆众生,扼杀一切事物的天性。他们按照自己庸俗的意愿,硬把花草树木弄得歪歪扭扭,强令东方的草开出西方的花,迫使北方的树结出南方的果。他们虐待家里的狗,地里的马,甚至折磨他们身边的同伴。他们饱食终日,又无所事事,只好把多余的力气消耗在多余的事情上。他们竭力把土地糟蹋得面目全非,肆意把石头砸进地里,不让花草树木生长。他们锄尽刚出土的小草,把煤炭和石油烧得乌烟瘴气。他们乱砍滥伐,横冲直撞,驱逐鸟兽。最可恨的是,有个心肠歹毒的孩子,竟捉住了我的两位兄弟,用草尖挑逗他们,让他们在瓦罐里决斗!”“将军,您所说的孩子,可是那个脑袋圆得像倭瓜、四肢长得像大麻、哭起来像王八、笑起来像烂柿花的玩意儿?”屎壳郎先生问。“可不是嘛,莫非你也见过那家伙?”“何止见过,他对我的羞辱和折磨,恐怕下辈子也忘不了的。记得那天,他的魔爪把我从牛粪里刨出来,装进书包里,带到学校,放在课桌上。周围全是他的同类。因为害怕,我蜷缩起来,一动也不敢动。可他用指甲刮我的夹克。我受不了痒,便往前挪了几步。我听到他和他的同伙,一齐发出了极恐怖、极刺耳、极癫狂的笑声。也在这时,我把那副毕生难忘的嘴脸看得一清二楚。他的嘴里布满了獠牙,时不时地呼出恶浊的气息。他的面色惨白,活像掉进水里泡了几天的死耗子。他的目光呆滞,神情刻板,那双眼睛除了看东西之外没有任何用处。不知又蹂躏了我多少遍,直到一个狠角色走进教室,他才急忙忙地把我扔出窗外,像扔一块石子那样。”“准是他没错,”蜻蜓小姐说,“他不仅满肚子坏水,而且性格极为孤僻。定是由于自己的不幸,他也见不得任何幸福美满的事物。我的哥嫂新婚不久,天天腻在一起。可有一天傍晚,当他们在夕阳下呢呢喃喃的时候,却惨遭了他的毒手。他捉住他们,用一根红线的两端拴住他们长臀,无论他们飞到哪儿,都得拖着那条红线,片刻也不能分离。”“士可杀,不可辱!”天牛力士恶狠狠地说。“绝对是那家伙,”蝴蝶小姐说,“像他那样粗鄙丑陋的生物,恐怕是世间绝无仅有的。我想,他肯定不是造物主的光荣,而是残次品中的佼佼者,甚至是学艺不精的铁匠、木匠、油漆匠、水泥匠打着盹儿弄出来的玩意儿。我揣摩,正是由于自身的缺陷,他才会对我们的美丽如此艳羡。为了捕捉我和我的同胞,他真是费尽了心思,趁我们采集花蜜的时候,便用插在竹竿上的网兜把我们罩住,然后把我们如秋叶般静美的尸体夹在书本里,向同学们展示,炫耀。”“真是……”螽斯先生用两条健硕的大腿蹬住荷叶说,“太可恶了!”一只栖在池边树上的黄雀突然飞了过来,给虫儿们带来不少的恐慌,但她说明来由后,大家都松了口气。原来她也是受害者。她说:“为了让刚破壳的儿填饱肚子,我得寻找更多的食物,飞去更远的地方。看着血肉混沌的雏儿一天天长出羽毛来,别提我有多开心了。可是有一天,我飞得太远了。回来的时候,我看见一个怪物爬到了树上……”她哽咽了一下,接着说,“他端走了我们的家,连同两只毛都没长齐的鸟儿。他没有杀害他们,而是自己捉虫子喂养它们。他把他们关进笼子里,囚禁他们的天性。当他把他们放出来的时候,他们哪儿也不去,整天围着他转,像他的狗那样。他们忘记了天空和原野,忘记了生而为鸟的天赋和使命。”说完,她悲痛地哭了起来。虫儿们再也不能容忍,纷纷上前揭露侵略者的罪状。“他捏碎了我们的壳。”蜗牛说。“他撕破了我们的网。”蜘蛛说。“他折断了我们的腿。”螳螂说。“他偷吃了我们的蜜。”蜜蜂说。“他扯掉了我们的翅膀,用我们的身体去喂鸟。”草蜢说。“他把我们当作玩具,让我们赛跑,赛叫,还有拉车。”天牛说。“他完全不把我们当回事儿,见着便用指尖弹得老远。”瓢虫说。“无论高不高兴,无不无聊,他都喜欢拍打我们。”苍蝇说。“他用放大镜窥视我们的生活。”蚂蚁说。“他用铁钩穿过我们的身体,据说是为了钓鱼。”蚯蚓说。“我还差点儿上了他的贼当呢!”小鱼儿跃出水面说。“他把点燃的爆竹扔给我们。”青蛙王子浮出水面说。“呜呼!一个孩子尚且如此,更何况乎成人?”将军说,他的触角俨然恢复了以往的荣光,此刻正同它的主子一般超尘拔俗地鹤立在诸虫之中。他接着说:“亲爱的虫儿们,以及水里的,和树上的生灵,我们今天是朋友,或许明天就是宿敌。可我们不抱怨,因为这是我们的命。当我们回到自己的位置,如蜣螂滚粪,蚯蚓拱土,老鹰捉小鸡,螳螂捕蝉、黄雀在后……不管怎么说,我们完全是为了生存,所以只做天经地义的事情。可是那个异类,他肆无忌惮地伤害我们,折磨我们,糟蹋我们,他的所作所为,究竟不是为了果腹,而纯粹是吃饱了撑的。倘若我们继续放任他为所欲为,只怕世界上再无我们的栖身之所……”“反抗!”虫儿们义愤填膺地呐喊道,“我们要反抗!为了生存,为了家园!”“让我把毒箭扎进他的脖子。”黄蜂小姐说。“让我拿钳刀割破他的喉咙。”螳螂武士说。“让我用翅具震碎他的耳膜。”螽斯先生说。“让我咬穿他的皮肉。”天牛说。“让我吸干他的鲜血。”蚊子说。“让我糟践他的庄稼。”蝗虫说。“让我吃光他的粮食。”蟑螂说。“够了!”稻蝉大师忽然从冥想中醒来,在大家的满腔热血里掺了瓢西伯利亚的冷水。“请不要再说了。”“难道您不想做点什么吗,稻蝉大师?”将军问,“莫非他还没有逮到您?”“他带给我的伤害,绝不比各位少。但是,当我听到大家要用他折磨我们的方式去折磨他的时候,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。我们正变得和他一样,鄙陋,堕落,邪恶,暴戾。生而为虫,我们只应填饱肚子,躲避天敌,繁衍后代。仇恨已经大大超出了上天为我们划下的界限,何况复仇?倘若身在食物链中的我们可以消灭天敌,只怕到头来也要自行毁灭。况且,他并不是我们的天敌,也不参与我们的生存斗争。他和我们不同,他的世界充满了矛盾与悖论。他的所作所为,未来都将原封不动或加倍地返还到他身上,在他整个生命的沃壤里生根发芽,开花结果。总有一天,他将徘徊在善恶的两端,他将挣脱先验的枷锁,他将变得无所知足从而一无所求,他将试探无边无际的宇宙和亘古不变的真理,他将质疑生命的存在,他将迫不及待地揭开死亡的面纱,吊死在池塘边的榕树上!”“不愧是业已觉悟的稻蝉大师啊!”将军说,“我们果然还在泥地里打滚呢。”“哪儿的话?”“听蝉师这么一说,我倒可怜起那孩子了。”蜗牛说。“嗯,那天他把我扔出教室后,我还亲眼看见那个狠角色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呢。”屎壳郎先生说。“他的父母也经常揍他,”蜻蜓小姐说,“当他下河捞鱼摸虾的时候,当他上树掏蜜捉鸟的时候,当他打碎窗户玻璃的时候,当他不想起床的时候,当他做不完功课的时候,当他歇斯底里乱叫乱嚷的时候,甚至当他不好好吃饭的时候,也要挨揍。”“真是个令人担忧的孩子啊!”“好在我们没有沦落为人啊!”“可是将军,我们现在又该如何是好呀?”将军晃了晃脑袋,仿佛在用两根无与伦比的触角进行思考。他沉吟了片刻,说:“接着奏乐,接着舞!”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#个上一篇下一篇
本文编辑:佚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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