把所有事情都自己扛
——岳父张恭先生逝世一周年祭
●文/刘松林(陕西)
转眼间岳父离开我们已经一年了。在这一年里,他的音容笑貌经常会浮现在我的脑海,就像他在的日子一样。
由于岳母患有严重脑梗及老年痴呆症,我们没有把岳父去世的消息告诉岳母。所以岳母会经常对着岳父生前坐的椅子、睡的床铺,甚至对着空气跟岳父说话。每天吃饭、睡觉前也会让我们去叫岳父,偶尔还会埋怨岳父不像以前那样跟她说话。鉴于此,我有时候也会产生幻觉,感觉岳父还在我们身边,只不过是去楼下的渭河公园里散步了。
岳父出生在渭北高原上的一个普通的农户家庭,是家里的老小,上面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。兄弟之间年龄相差十几岁,所以岳父上初中时哥哥就已经参加工作了。后来岳父又是上高中,又是上大学,这样哥哥总是认为是他供养了岳父。父亲也认为家里供岳父上了大学,成了国家干部,岳父就应该把工资全部上交,由家里统一支配。起初岳父还能做到,后来结了婚,很快有了孩子,就不能完全做到。哥哥在县上工作,离得近,能够照料家里;岳父在兰州工作,离得远,就照顾不上家里。这样父子、兄弟之间就有了矛盾,很快就分了家。
岳母带着孩子们在老家农村,一个女人带着四五个孩子,挣不了几个工分,又得不到父兄的帮助,日子就过的凄惶。由于是“短款户”(就是一年挣的工分不够一家人从生产队领取的口粮和农副产品,欠了生产队的钱),就没有权利享受集体分配的粮食和农副产品,一家人的口粮都要向生产队借。到年终结算时,就要向生产队上交口粮钱,不然来年就没有口粮。于是岳父就尽量压缩开支,省下钱贴补家用。那时候粮食是供给制,国家按工作性质核定每个人的口粮,发给粮票,个人拿钱去粮站购买,通常粮站都会按一定的比例搭配一部分粗粮。当然城里条件好的家庭可以用粗粮换细粮吃,最多时一斤细粮可以换二到三斤粗粮。于是岳父就把细粮换成粗粮自己吃,节省下细粮拿回家给岳母和孩子们吃。由于长期吃粗粮,又没有油水,岳父的胃就出了问题。但是岳父却没有告诉任何人,依然默默地坚持用他单薄的身躯扛起了一家人生活的希望。不管平时生活多么艰苦,回家探亲时总要大包小包的带上吃的用的,所以岳父的每一次探亲就成了孩子们的节日。时间久了,岳父的胃终于承受不了,多次大出血,他也因此险些丢了性命。但是待病情缓解,他还是坚持自己的习惯,最终落下了病根,导致胃酸返流,连睡觉都要把身子高高地垫起来。
后来岳父调回到宝鸡,那时候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。家里女孩子多,都还在上学,地里的活就做不到人前面去。于是岳父每周末都要骑行六七十里路,回家帮助岳母种地,风雨无阻。这样常年奔波于宝鸡和凤翔之间,使他的下肢患上了严重的静脉曲张。两条腿上膝盖以下血管暴起,就像是一条条蚯蚓,夏天连短裤都不能穿。严重时腿上的皮肤发黑发硬,一层层往下掉。但是岳父却毫不在乎,仍然默默地坚持着,扛起一家人生活的希望。
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七八年,岳父终于等来了机会,给岳母和五个孩子办了“农转非”,结束了将近二十年的两地分居生活,一家人终于团圆了。但是新的问题却接踵而至。首先是住房。当时还没有商品房(当然即使有也没有钱买),大家住房都是靠单位分配。岳父是“一头沉”(就是一个人在城里工作,妻子孩子都在农村生活),所以住的单身宿舍。岳母和孩子们来了后,一家七口人起初挤在一间房子里。那时候两个大一点的女儿都已经上了中学,生活极不方便。有个家在城里的同事看这一家人生活艰辛,就把自己的宿舍让给了岳父。这件事岳父念叨了几十年。尽管在当时,国家对岳父这种高级知识分子有着特殊的政策,但是岳父体谅单位的难处,从未以此给单位领导增添麻烦。
其次是生活。“农转非”后,岳母和孩子们都成了非农户口,吃上了“商品粮”,家里的土地都交给生产队。但是岳母没有工作,一家七口人就靠岳父一个月五十八元的工资生活,日子就过得捉襟见肘,吃饭也成了问题。那时候河堤里面还没有建公园,一年四季荒草连天。岳父工作之余,就去河堤里面开荒种地。那里多少年都是草的乐园,草根密密匝匝,盘根错节。岳父先是一把一把地把草拔掉,然后一撅头一撅头地把草根刨出来。草根就像是一层厚厚的毯子,撅头挖在上面,就会被弹起来,而且里面还夹杂着石块,一晌只能挖炕席大一块。岳父当了几十年干部,没有正经干过农活,又没有好的工具,所以干起来就格外费劲。别人开地是为了种菜消遣,岳父开地却是种小麦油菜,然后换成面粉菜油,弥补一家人口粮的不足。孩子们一天天的长大,岳父却因长期劳作,双手微循环不良,大夏天的都要戴上手套。时间久了,手上的表皮坏死,变成乌黑的死皮。
第三是工作。那时候的工作都是统招统分,由国家统一招工分配。当时像岳父这样“一头沉”的人在解决了家属和孩子们的户口后,一般单位都会帮助解决家属和孩子的工作。当然关系有亲疏,跟领导关系好、走得近了,领导就会主动过问张罗,关系一般了领导就会视而不见。岳父骨子里还有着知识分子的孤傲之气,平常只知道干好工作,从来不知道、当然也不屑于跟领导拉关系。遇到困难了就更是抹不下脸给领导张嘴下话,他总是认为自己能解决的事决不能麻烦别人,更不能麻烦组织。所以岳母就一直没有个正经的事做。一段时间去服装厂打零工,一段时间去商场门口看管自行车,也就没有稳定的收入。几个孩子技校、职中毕业,也都服从分配,去了企业。九十年代都经历了下岗破产的磨砺。甚至一个孩子被分配到岳父单位,岳父也不愿意给领导送礼,最后竟然被退了回去。而单位一个临时工却因为跟领导有关系,却被招进机关,后来成了公务员。
由于岳父的言传身教,几个孩子都养成了自立自强的习惯,有困难自己想办法解决,绝不给国家和亲朋好友添麻烦。
岳父退休后身体一直不是很好。但他却不愿意麻烦孩子们。每次孩子们问他,他总是说一切都好。实在撑不住了,就去找他熟悉的中医大夫开几副中药。年底,持续了三年的新冠疫情终于以人类的躺平开始大爆发,岳父也被感染。然而他却没有给人说,只是说有点感冒。年元旦后的第三天,岳父说他头晕得厉害,医院。医院,岳父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。岳父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,也坚守了他一辈子的人生信条:不给别人添麻烦。
这就是我的岳父,一个平凡、执拗、甚至有点孤僻的人,正是他,用自己单薄的双肩,把一切事情都自己扛,消耗了自己,却为家人撑起了一片天。
年12月28——30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