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事不能再拖了。青苗说,今天我走趟城关镇。他好歹管着那里粮所的大杆秤,管全镇人的口粮,手头定是宽裕的。青苗说的是借钱的事。为了借钱,她跑细了腿,先前没敢在春田面前提“他”。
春田仿佛听不见青苗的话,他偏着头,望向窗外。从床头的木窗棂望去,是青马河。春田做出极目远眺的样子,青马河的对岸是老鹰山,矮巴巴的窗户把老鹰山的大半截拦在他的视线之外,只展现山脚下丛丛簇簇的巴茅草,还有巴茅草中时隐时现的几丘乱岗坟子。
若是年前,春田听到“他”,一准摔床头的杯盘碗盏:“我还死不了!你就这么急吼吼地去丢人现眼!”但,今天春田沉着乌云一般的黑脸,没吭气。
还有旁的路走,青苗断然不敢提“他”。
青苗并不着急出门,她挎上一个竹篮,低头向菜园走去。菜园旁边的乱石堆里,染指甲花艳艳的开得正红。青苗双手在草叶上来回擦,让草叶上的露水净了手,掐了一把指甲花,抹在指甲盖上。青苗把十个开了花一般的手指看了又看,叹了一口气,胡乱扯一把草叶子,把手指甲来来回回细擦了个干净,褪了指甲上的红,这才摘了菜,往家的方向走回。
放了菜篮,青苗牵了老大的手,出门。
城关镇在后山背,半天功夫也就在眼前了。青苗说,老大,粮所旁边有个大粉店,路过时,莫往里面看。晓得不晓得?
老大是个木头人,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响屁。他耷着眉眼望向母亲,表示晓得了。
木头人走进粮所那排职工房,气都没敢多喘半口,两只柴火棒一般的小手,倒是平生多出了牛筋般的韧力,死死地箍住母亲的一条腿,整个身体几乎埋在母亲的身后。
做叔叔的笑说:“坐,坐下吃顿饭再慢慢讲。”
青苗又哪里能坐呢?老大的两只手锁链一般把她的腿都捆住了。青苗也只能笑:“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娃,怕人哩。”
“怕什么怕,给你叔抱一个都不行么?”
老大的“锁链”这又换到母亲的另一条腿,还是那么紧紧地箍住,让她动弹不得半步,更别说坐下了。青苗顺势客套了一番,这才倒出了心中的意图:“不坐了,不坐了,家里还躺着一个哩,说起来也躺有半年了。这哪能坐得下呢?得把他那两条病腿给看好,要不只能这么瘫床上了。能伸手借钱的人家都借遍了……你手头,呃……能挪一点是一点——我这都是什么命啊!”
青苗说着话,她用手指背抹了抹眼角,却没有眼泪。手上蚯蚓一般的青筋一展无遗。早上洗白过的手,这会像晒干了的萝卜皮一般,干在那里。
屋里突然间没了话,闷。
饭桌究竟没有摆上。两个人以前谈过是谈过,毕竟早分了手,怎能坐到一桌上呢?来前自己心里也早明白这事理,青苗讪讪地搭一会儿话,告了别。
老大已认得来时的路,牵着母亲的手,走进火辣辣的太阳底下。
走过粉店门口,青苗几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,说,我儿饿了吧,要不,给你吃碗粉再走?
老大把母亲往台阶拽,说,回家。
路过老鹰山脚下,青苗顺路采了一大把草药。
今天的药可采来了,脚踏进家门,青苗说着,这才发现她只对着空空的床说话。
人呢?青苗心里哐当了一下,疯了一般向青马河那边跑去。
杨春田!青苗扯着嗓门大喊。成啊,你到底能爬,滚回去!死鬼!死鬼!你能爬能滚就能站,你给我站起来!像个人样站起来!春苗如暴怒的母兽一般咆哮起来,冲向河边。
钱,没借到,一文也没借到!青苗的脸向着春田的脸,哭了。哭着,哭着,突然“喷儿”笑出了声,笑出了一串眼泪。
(文:一群)